6、回忆少年

    “书呆子”姓洪名波，年方二十三，白皙的脸上配着眼睛，身着笔挺的西服，配着那鲜艳的格条领带，使他本来清秀的人，今天却显得更加文雅潇洒了。这洪波是跟着他的朋友去相亲的.所以打扮得与平时不同.在路上的心情有些忐忑不安,尤其听到那农夫的山歌和那男女对唱,想起了他幼时的往事：

    他出世以来，就从未见过父亲，只听他母亲含糊说父亲早已过世了，因此，只有他们母子俩艰难度日。从小就倚居在穆妈妈家，他母亲是小学教师，他曾有对不起母亲的地方，那还是他上小学二年级的事。

    那时候，正碰上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，他们的课本只有几张油印纸，上面印着“打倒牛鬼蛇神，打倒叛徒内奸”一类口号，他就是在这样浑水中成长，不懂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，只知道牛鬼蛇神。叛徒内奸确实是大坏蛋，他也恨这些坏蛋，也拿起笔来大书：“打倒牛鬼蛇神！”

    学校里来了一个造反派报告团，其中有一个造反派头头，是一个青年人，挂着大红花，在台上讲他怎样与他牛鬼蛇神的父亲作斗争，怎样和他的叛徒家庭作最彻底的决裂，讲得是那样头头是道，义愤填膺。那口号声惊天动地，那场面激动人心，使得未潢八岁的小洪波热泪盈框。他想道：要是我也挂朵大红花，登上这红旗飘飘的大讲台，面对台下这么多的人，又有这么响亮的掌声，挺起小胸膛，讲演一通，那该多好多光荣多英雄啊！但又想道：哪来这么多牛鬼蛇神呢？我们学校、我们家里又没有，当然，这个世界上都没有这些牛鬼蛇神，没有这些坏蛋该多好，要那样，主义不早就实现了么？此后小学生里他最积极，最勇敢，口号喊得最响，小手举得最高，大字报写得最多，深得学校那些造反派爱戴喜欢，他们认为：他是一颗好苗苗，一头长了角的羊，就经常找他谈话，引导他要他参入学校的斗争中来，争当小闯将，为学校竖立一面鲜艳的旗帜,鼓励他揪出学校里的牛鬼蛇神。

    小洪波的母亲，是学校里的教导主任，对教学勤勤恳恳，有一定的教学经验，看到学生批这斗那，不务正业，总是优心仲仲，并对某些人提出了意见，这样惹得造反派火冒三丈，正无下手的机会，学校的革命还不红火，上面也不好交待，思来想去，计上心来，就用她儿子这杷火，把学校的文化大革命点起来。

    洪波的母亲名叫李香梅，小时候跟着父亲东奔西跑，没有正式读过几年书，但在父亲的影响下由于她聪明好学，长大后能写会算，琴棋书画样样行，哪个教师能比得过她？她对儿子要求十分严格，儿子也怕她三分，只因造反派头头抓住这个不懂世故的儿童不放，苦口婆心地劝导，硬是让小洪波点头为止。虽说妈妈工作忙，顾不得他的生活和学习，但究竟还是自已的母亲。记得不管是去学习，还是去开会，母亲总是泥一脚水一脚拉着他，给他讲故事，从古时的三皇五帝成吉思汗讲到今天的雷锋、王杰，为什么妈妈要当牛鬼蛇神呢？牛鬼蛇神不是坏东西么？想到这里小洪波鼻子酸了起来。但是找他谈话的那位领导却说，只要你写一张大字报，并不斗你妈妈，只是改造你妈妈的旧思想，换上新脑筋，以后你妈妈就是一个新妈妈了，那时你妈妈比现在的妈妈更好，怎样改造你妈妈的旧思想，我们都写好了搞件，只要你上台照着上面念就行了，那时候你就是大英雄，戴上大红花，到处去讲演，多威风，多光彩啊！讲得小洪波心里直痒痒。

    几天后，贴出了一张震惊全校师生的大字报：

    “和修正主义母亲作坚决斗争”作者洪波。接着学校里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，母亲被揪出来了，最坏最坏的罪名一拥而上，什么学校里“牛鬼蛇神”，什么“最大的走资派”、“毒害青少年罪魁祸手”等等。接着是批判会、斗争会挂牌子戴高帽子游街，最可怕的是，砖头、棍棒、拳头、脚腿，母亲被打得鲜血直流，鼻青脸肿，从此，洪波风光了起来，小英雄，小闯将一片赞扬声，大红花挂在胸前，到处上台作报告，到处是啧啧的称赞，大红的奖状，一面鲜艳的旗帜就这样竖立起来了，在他童年时代，这就是人上人，他快被捧上天了。

    可是，看看血淋淋的母亲，他钻进黑洞洞的被子里放声大哭，妈妈呀，我这是怎么啦？我对不起您啊，您为什么会是这样呢？您为什么要当牛鬼蛇神呢？牛鬼蛇神不是坏蛋吗？妈妈呀，您还要我吗？呜呜……他哭着扯碎了胸前的大红花，烧掉了批判母亲的稿件，抓烂了写母亲的大字报，母亲还是被关起来了。

    他还是住在了穆妈妈的家，小小年纪的他，日夜想念妈妈，在他的幼小的心目中，任何人，任何东西都比不了母亲的重要，只要有了母亲在身边，他比什么都高兴，都快乐，平常要是母亲学习开会回来，他总是很远去接，象久别重逢一样，提袋子，拉着妈妈的手，并骄傲地大喊：“我妈妈回来了，我妈妈回来了”。仿佛要让所有的人知道，只有他才有可爱可敬的母亲。

    有一回母亲实在忙，把孩子寄居在另一人家里，那家无儿无女，有这样一个小孩子，喜欢得不得了，把他看成是宝贝，专程买来好吃的，好玩的，硬要他做自已的干儿子，要他叫一声妈妈，可是他硬是不开口，还不到一天功夫，他就吵着要妈妈，要回家，那家人好说歹说，连哄带骗，说明天一定送他回家，笫二天他见他们并没有送他回家的意思，他就偷偷地一个人朝着妈妈去的方向走了。这一走不要紧，急得那家人到处找，找了一天一夜没有找着，一个小孩子能上那儿去呢？，吓得那一家人拍手跺脚的，只好赶快去学校找他的母亲，谁知他出走后，被过路的碰着，那人问他：

    “小朋友，去那里？”

    “找妈妈。”

    “你妈妈是谁？”

    “我妈妈是老师。”

    “住在哪里？”

    “住在学校”

    那人只好把他往学校里送。从此洪波跟着妈妈，妈妈也不再离开他了。

    而今天他的妈妈因为他而被关押，他流着泪，咬着自已的手指头，他恨自已，恨自已不该听信别人的话，害了自已的妈妈，害得自已孤苦伶仃，从此以后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就种下了这痛苦的种子。

    朝阳透过树叶，洒在马路上，好象是一个个的句号，露珠滴在洪波他们的脸上，好象是流的泪水，只听得那一老者又唱出的山歌。

    这真是：

    山歌唱得春泪流,洪波心中好烦忧。-